王吉不再说话了,他站起身,轻轻地叹了口气,回答:“相爷,我今日来见你,其实是圣上让我给你带句话。”
秋泓茫然地抬起头:“陛下?”
王吉沉默了半晌,方才开口道:“陛下与徐少宗伯商定,因相爷您抱病的这些日子,长缨处中无人主事,所以他打算把谢谦召回京师,任副总领大臣,也就是……做您的次相。”
秋泓一凝:“你说什么?”
沈惇被夺爵后,“沈党”上下的大小官员,一半投靠了秋泓,剩下的一半,则在沈惇大哥沈恪的带领下,转投到了许珏明的门下。
许珏明出身代州皇商世家,与谢谦等人有着牵扯不清的姻亲关系。他在朝中根基深厚,在家乡富甲一方,秋泓为了把此人连根拔去,可谓是废了不少功夫。
为此,天极四年时,他不得不与汉宜第一族申州刘氏联姻,以此巩固自己在州府的势力。
如果这些年来,秋泓不再执着于“功绩簿”和修整《昇法》等得罪人的事,或许,他也能像吴重山一样,做个乐享太平的甘草宰相,得满朝称赞,最终在百官的恭维中,愉快致仕。
可秋泓偏不,他偏要做些惹众怒的事。
“真是何必如此,”长缨处中,徐锦南幽幽叹道,“师兄那样聪明的人,一路从胡世玉和裴松吟的两党之争走过来,斗倒了多少企图踩着他往上爬的前辈,最终坐在了那个人人艳羡的位置上,你说,他何必再去做那些得罪人的事?”
“少宗伯这话说得不对,秋相做的,都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事,就算是得罪人,那也只是得罪了官宦士族,您去看看外面的那些平民百姓,哪个不说秋相的好?”站在一旁反驳的,正是汉宜布政使刘真姚的长子刘邻,他天极四年及第,被祝微亲自点为状元,去岁又被秋泓一手提拔成了御前讲官,如今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
徐锦南也不跟他打辩,只淡淡一笑:“刘学士说得也在理。”
“不必和这小子客气,这里哪有他说话的份儿。”章从梧瞪了一眼刘邻,“闭嘴,退出去!”
刘邻丝毫不惧自己的亲老师,他上前一步,扬起头道:“秋相主持‘功绩簿’,为的是考较百官,清明政策,若是只用‘功绩簿’来党同伐异,朝中岂会有一日安宁?”
徐锦南笑而不语。
刘邻接着道:“还有《昇法》,《昇法》乃是太祖皇帝主持订立的,可是这么多年来,不论是县衙断案、臬台审理还是刑部掌断,没有一环是依照法条来判的,要么是人情、要么是天理,再要么,就是金银珠宝说了算。如今秋相要修订《昇法》,为的就是将来有一日,不论是官宦大臣,还是王公士族,犯了案,都能和平民百姓一样,得到一样的惩处。少宗伯,依我看,这才是秋相的抱负。”
徐锦南的脸渐渐沉了下来,他冷声说道:“师兄的抱负,一向是让大昇的天下河清海晏,我等,确实是自愧不如。只是不知,师兄如今病倒,长缨处中无人主持大局,他所坚持的这些,又该……”
“你不是已经给陛下上疏,请求调谢青浦回京了吗?”徐锦南的话还没说完,就听直庐外传来了一道所有人都无比熟悉的声音。
徐锦南一震,脸上血色瞬间褪去。
“师,师兄?”他怔怔地叫道。
前日两人刚在秋府中见过面,那时秋泓还病得下不了床,可眼下,他的周身却平白多了一股精气神,叫方才还在斋书房中放言的徐锦南一个字都不敢说了。
众人向旁侧低头一退,把他们的相国让了进来。
“为什么是谢谦?”等走到徐锦南面前,秋泓平静地问道。
这个方才在刘邻面前还游刃有余的人如今只剩下惊惶不定,他张了张嘴,回答:“谢青浦是陛下属意的人,我不敢忤逆。”
秋泓的视线在他身上短暂地停了一停,随后点头道:“谢青浦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当初沈公还在长缨处时,曾与我提起过他,说希望他来日也能入处,协理政务。可惜后来此事因沈公致仕而耽搁了,既然现在你又提起,那就着人安排廷推吧。”
“师兄?”徐锦南愣住了。
“谢青浦在翰林院时就擅长修书,如今《昇法》整改刚到关键之处,把他叫来,正合我意。”秋泓越过噤了声的众人,自然而然地走到了最上首,“这几日,溯渊你替我值守长缨处,辛苦了。”
徐锦南脸上一阵青白,他赔笑了两声,答道:“何言辛苦,为师兄分忧,是我应做的。”
“你不是在为我分忧,”秋泓低着头翻看奏疏和票拟,“你是在为陛下分忧。”
“是。”徐锦南乖顺地回答,心里隐隐松了口气。
但紧接着,秋泓便把一本奏疏丢到了他的怀里:“这张浮票拿回去重写。”
长缨处直庐中的人渐渐散去,秋泓也终于能坐下,喘一口气了。
他撑着额头,闭上了有些发昏的眼睛,忽然觉得放在自己手边的那方砚台刺目得很。
“凤岐!”耳边立刻响起了陆渐春的声音,他笑着说,“这方砚台是我从甘珠河的走马商人手里淘来的古砚,你看这石色碧绿、翠亮如玉,是不是特别好看?”
秋泓架着叆叇,凑近了去瞧:“果真如此,真是好看。”
陆渐春双手奉上:“凤岐,送给你。”
秋泓抬目看他:“你为何不自己收着?”
陆渐春脸微红:“我……又不怎么研磨写字。”
“你不研磨写字?”秋泓打趣道,“陆大帅不研磨写字,那流传于坊间的陆帅亲笔诗文又是从哪里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