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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第1页)

小凤仙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扭在一起,手足冰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都是多余。

“当日本兵走过,街上静了下来,也不是完全的静——有人在哭,有人在垂死挣扎,有人精神崩溃了在笑,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尸臭,我们身子发软,全身象在水里浸过,满是汗水,在那个时候,我问刘勇,来到南京,是否后悔。”

“不,不悔。”——那是刘勇的回答。

那一个刹那,是生命中极渺小的一个片段,却又因下一刻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和灵魂究竟在哪里而变得极漫长。该刹那,32岁的刘勇说他不悔。若莲清楚地感觉到他说的都是真的,这种真无需任何验证,就是知道。多年在人和人的关系中浮浮沉沉,若莲自然清楚所有感情开始的时候,都一定会有那么些个瞬间是真的,只是人们并不是真了那一瞬就立刻死掉,所以,这真在时间里会慢慢地变质,也许好,也许坏,也许无疾而终。可是,当是时,只有这一个刹那也就够了。并且,当是时,这一点真不是男女之情,它是人生值得经历下去的一个理由——在亲眼目睹亲身经历着人可以坏到千倍万倍于禽兽的时刻,这一点真无异于火花甚至是太阳。就算是过后粉身碎骨,又怎样呢?

在黑暗中,小凤仙听若莲说到这里,喉头一哽,再也无法言语。有什么东西从心底,象潮水一样地漫过来,漫过来,然后,她忽然明白了在自己临行前和方云琪之间有什么不对了。

是的,从理智上说,小凤仙和方云琪的决定堪称完美,再也没有比这更合理的方案,她坚持回国一定有她坚持的理由,但不能因为她的坚持而要求伴侣涉险,相反,方云琪留在美国,确实可以帮她打理一些事情,且,如果真有个什么需要,他还可以作为后援力量帮上一把手。最最重要的,是她不能对他的生命负责。这样的关系,简直是文明进步清醒冷静的典范,可是,已经冷静到没有让人心神激荡的热度了。在人的一生中,如果从来没有傻过,从来没有笨过,其实是遗憾的。纵然,古人动不动就杀身取义在现代人看来有些迂腐,谋定而后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应该是更高级的智慧。可是,在必要的时候,人一定得有一些豁出去的勇气,真能从内心豁出去的时候,心境是朗朗一片大光明啊,无怨无悔,无惧无畏。有这样的支撑,便是死也不再可怕了吧。忽然,她又想到,张雪亭用名义上属于小凤仙的钱投资,是否也是一种豁出去的决断呢——我为你做我认为对的事,即使因为亏损而背上骂名,招来怨言。不,应该不是,张雪亭之所以这么做,大抵是因为从来没有想到过这是需要知会对方的,这件事情,结果只有一个,但是内里的过程和曲折心思变幻是不同的。那么,做事看人究竟是应该看结果还是应该追究过程呢?小凤仙发现,她就目前而言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并且,她发现,任何一种价值观都有其内在的完整体系,要思考要评判,都得从整体来想……想到这里,她猛地清醒过来——自己在这个时候,还想到这些,是不是多年来形成的,冷静得过了度的一种表现?自己是不是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和方云琪一类的人?想到这里,小凤仙心里一阵发冷,悄悄地握紧了母亲的手。

“刘勇来南京时带了一把枪,”不知道过了多久,若莲又重新开口,“他把那把枪交给了我。”刘勇把那把枪交到若莲手上时,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如果到了万不得已,开枪自杀。那把沉甸甸的枪放到若莲纤细的手掌里的时候,若莲感觉到一丝安全,并从而有了勇气。是,她对自己的生命并不是完全没有把握,至少,还有一种选择死亡方式的权利。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用一颗子弹,并不痛苦地结束一切。

“如果真到了最坏的时候,”刘勇说,“你大概只有一次开枪的机会。所以,千万不要试图用这把枪去射杀别人。”说着,他当着她的面检查了弹匣,拉开了保险,“这不太安全,可能走火,但是,可以赢得时间。记住,是万不得已。另外,不要试图去杀别人,哪怕是他们当着你的面把我的肠子拉出来,记住,自杀,不是杀敌人,也不是给我一个痛快。”

是那个时候吧,是那个时候,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若莲猛地抬起头来,微微张开了嘴,看着刘勇——她是那个时候才发现,这个比自己小了十多岁的男人的真正意思。只是,当时没有时间和余地给她想得更多,她郑重地点头,然后想,如果刘勇给人折磨得生不如死,自己要不要先结果了他再结果自己?如果时间拿捏得够好,应该没问题的。

仿佛是猜到她心中所想,刘勇看了她一眼,说:“记住了。你放心,我是个男人,能受到的折磨有限。不要冒险。千万不要冒险。”

听到这里,小凤仙已经完全明白张雪亭说“就算将来有点什么……也不枉了。”没有夸张。是的,将来就算有点什么,也不枉了。同时,她也多少开始明白,当时的情况坏到了什么程度。

那样坏的情况之下,刘勇还能带着若莲回到上海,真是一项绝对的奇迹。其实,在那时,就算能够在尽力逃生而不能之后成功自杀已经是顶尖的结局。

“我们能回到这里,”若莲说,“是彻头彻尾的侥幸。最后几天,我已经完全脱力,基本上处于半昏迷的状态,是刘勇一路背着抱着拖着拽着弄回来的。——幸好我不算重。”说到最后,她居然忍不住笑了。

最后几天,已经不是恐惧或者别的什么,是体力问题。若莲尽管不是体弱多病的那一种,可还是坚持不住了,已经不能行走,成了一个地道的累赘,最后一天,则几乎成了一个活死人——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活着。分分秒秒都有可能断气。刘勇在她的身下绑了几条树干,拖着走,而他自己是用爬的。两个人靠着贴身藏着的几支老山参续命,精神几乎全都处于恍惚的边缘。幸好他们出城以后选对了路,走到那条路上的第三天就不用再躲日本兵了,可相应的,那也就是一条艰险到基本上不能称之为路的路了。

“咱们看电影或者小说,当那种已经处于濒死的恍惚状态的时候,她身边的人往往会说很多鼓励的话,让当事人有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若莲对小凤仙说,语气里有笑意,“可是我得告诉你,实际情况全不是那么回事。”

是的,在最后一天里,若莲和刘勇都处于极限状态,尤其是若莲,很多时候连意识都模糊了,别说仿佛电影里很狗血地请求对方抛下自己独自逃生那种桥段没有发生,就连周遭到底在进行着什么都不清楚,只是难受。那种难受是不好形容不好描述的,除非亲历,不会明白。而刘勇也全无力气进行什么精神激励,连激励自己都不可能。他只是一直朝前爬,爬到后来约等于蠕动——动一阵,歇一下,再动。虽然慢,但始终不曾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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