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信之向魏叔玢笑了笑,一松手,垂下的幕布正将她的苗条身子挡个正着。几条布帛之间缝隙很大,魏叔玢从中觑出去,见杨信之转出已经安放好的大屏风,迎出殿门外。
门外人声略嘈杂,脚步声与说话声行近,魏叔玢竟又听到了吴王李元轨的声音:
“……太上皇沉睡未醒,主上和三姐夫他们还在大安宫里等着,我告了罪先出来,陪魏相查案要紧……”
大安宫在禁苑最西头,苑里可以跑马,他疾驰过来倒也快捷。说着话,几个男子转进了大屏风后,只有柴璎珞一人留在屏风西边,提裙坐到屏风前的坐床上。
殿中摆开的问讯场如下:
南门内,大屏风顺东西方向放置。屏风以西,窗下放了两具坐床,是柴璎珞和接受质询者的座位,魏叔玢隐身的行障也在这里。入殿女子进门后转过一道侧屏,走入这方天地,问完话再原路退出。
大屏风以东,魏征与李元轨、杨信之端坐听声,也可出言询问,但始终见不到答话的妇女身容——自然也看不到魏叔玢。几人坐定后,魏征先出言询问,却是向柴璎珞问话:
“请问上真师,这场婚礼,近期是谁提及而且定下时间、举办地的?”
柴璎珞回答:
“是皇后——去年重阳节那天,大射礼过后的团圆宴上,皇后向太上皇提起,感业寺里还有上皇十一个孙女,陆续到了出嫁年纪,大部分也早就订亲,该议行婚礼了,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一娘。一娘今年已经十九岁,早该与哲威完婚嫁入我家,不如趁着有司备办东宫纳妃大礼,仪仗器具方便,依次操办了这一串婚事……”
柴璎珞说话如办事,理路清楚、口齿利落,说完婚礼缘起,又说皇后如何委派她收拾整顿感业寺内外、筹划婚礼过程、备办嫁妆奁箱、迎送贺客往来,又说昨夜新郎官行亲迎礼,她如何指挥寺中婢仆阻弄女婿出难题、如何堵门点火、如何埋下伏兵对付杨信之等越墙小贼……一直说到她听见东厢尖叫,赶过来发现一娘悬在梁上。
她几乎全程都不动感情,只在最后说到大弟哲威第一次面见新妇,就是一张已死的脸容,鼻音才稍重了些,停口深深吸一口气,又向魏征讲了发现一娘尸身后的四处疑点,他们几人昨夜关于“自杀还是谋杀”的争论,魏征只是听着,没有说话。
随后请进正堂来的,是这感业寺名义上的主事者,前太子息隐王遗孀郑氏。
魏叔玢听母亲说过,郑氏小字观音,出身荥阳高门,太上皇父子入长安后纳为前太子姬侍,后生下建成长子承宗,册为皇太子妃。这位本来预定母仪天下的未来皇后,虽不象海陵王妃杨氏那般未嫁前已艳名满京都,但也生得端丽温婉,与前太子琴瑟和谐颇受敬重。
而今经过九年禁寺幽居,她在光化天日下静悄悄走入众人视线中,魏叔玢竟只能想起一种形容——
身如槁木,心若死灰。
她入唐后才出嫁册妃,按说年纪不老,大半头发却已苍灰。一双眸子冷冰冰的毫无生气,面对众人的迎接与解释,只欠身回礼、一语不发坐下,似是已准备好回答任何问题、面对这世间的任何荒谬差迟。
一娘与柴家的婚礼,她也是去年秋天听有司告知的,这自然是主上仁德、柴氏重义。她自己德薄才寡,办不得这等大事,多亏皇后指定上真师前来帮忙,这几月全靠她每日忙碌辛苦。
昨日下午皇后临幸,上午有宫官来传令。她和海陵王妃杨氏带女儿们准备迎驾,思虑不周,穿戴不当,罪过深重。皇后千岁起驾时出言提点,才临时去换了翟衣,想来惭愧无地。
皇后凤驾离去后又做些什么?不,并没有回西跨院自己房内换衣,一直在这殿上佛前跪经,为先夫和自己的罪孽积赎,为一娘祈福。花树翟衣都是侍娘拿来的,也是在这殿上服侍她穿戴。迎亲队到正门外催妆时,她才整好衣装,出了殿门,叫贺拔保母去东厢看看一娘准备得怎么样了……
魏叔玢想起昨晚,自己确实曾见佛殿方向走出一个侍娘,掌着灯匆忙跑向东厢房,随后发现了一娘吊在梁上的尸身。原来那就是一娘的保母贺拔氏,而且是郑妃派过去的。
郑妃所尽到的做母亲的责任,大概也就止于此了。除此之外,她没看到、也没听到任何异样动静,除了佛前的香炉经文,没有任何人事曾引起她注意。
昨晚院内有无生人面孔?昨日婚礼人多事杂又有来客,生人自然是有的,但安排妥当,没什么异状。
一娘的平时性情、近日反应、可曾说要寻死写遗书的话?这孩子安静乖顺,又是长姐,平时都帮着照顾妹妹们,很懂事,没什么特别。她日常起居有保母照料,妾不大管,也说不出什么。不,没听过任何寻死之类的话。
如此这般。一大番话问下来,郑观音连眉尖也没动过一下,白得近乎透明的瘦脸上纹路平顺,声音轻轻淡淡、波澜不惊。这一身荆钗素衣跪坐在南窗下的女子,全身被正午阳光笼罩,眉目清楚颊廓分明,却仍飘忽得象个幽魂。
在回答魏征的最后一次提问时,她终于显现出了一丝生人气。魏叔玢觉得父亲在屏风外提这问题时也颇为难,声音半吞半吐:
“恕某无礼——临汾县主生于武德二年,与故太原王同年,那么……并非郑娘子亲生了?”
郑观音稍稍抬起一点脸,面孔线条总算有了点变化,声音却还是冷淡的:
“不错。”
“敢问县主侍奉嫡母是否尽心尽孝?”
“如事亲生。”前太子妃顿了下,“魏公在武德年间曾仕东宫,可曾听说过妾对任何非已出儿女有不慈传言?那时尚且如此,入感业寺后,母女同命,当然更加亲爱。”
没人能反驳她这说法,理路很明晰也很有说服力,不愧是曾经准备立为皇后的人。如果说当年在东宫,皇太子的妃嫔儿女间还有争宠夺位的必要,现在是寡妇带孤女被囚禁——或者说软禁在这荒凉院落里,还有什么值得内斗的?
也未必没有……魏叔玢忽然想起昨晚见到的那一表人材的柴家大郎,那算不算李一娘所有的贵重物呢?
柴家与李建成家,似乎有续婚约的传统。柴璎珞的李家未婚夫死了三个、续订了三次,那么这次柴哲威的未婚妻死后,会不会也续订婚约,再娶一娘一个妹妹?
郑观音和女儿们都被软禁在这不见天日的感业寺里,估量她们也再找不到比柴哲威更好的乘龙快婿如意郎君了。一娘不是郑观音亲生,未必受她真心疼爱,也许弄死一娘后,她亲生的女儿,就有机会了?
第十三章附注:
魏叔玢钻进靠在墙边的“行障”以掩护身形,“行障”是中古贵族人家特别是妇女出行时,常备的一种遮蔽物,主要用来防止外人偷窥贵家妇女(其实最大的功用是宣扬老娘我身份高贵贱民们死开)。第一章魏叔玢从家里在野外高丘上围的“障幕”圈子里逃出,也是同一类型的东西,细节有所不同罢了。
这幅敦煌壁画里,右下角的织物就是行障,感受一下样子。(图片请至作者微博观看)本书附注里会配有大量历史文物图片,因书站不支持发图功能,请到作者微博观看。新浪微博搜索ID“唐穿导游森林鹿”,欢迎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