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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平阳长公主驸马(第1页)

眼前垂下的九条青珠旒微微摇晃,基本阻碍不了视线,塞在双耳洞里的青纩更是摆设。九位穿戴衮冕的大唐亲王在六十多从导骑和吹鼓乐队的前呼后拥下,自金光门招摇进城,很快吸引了大批人群夹道围观。

李元轨很享受这个场景。

他经历过比这更隆重威严的典礼。同样身穿青衣纁裳的九章衮服,腰间围上红里素面绿镶边的大带,外面还要系一条革带,带上挂着玉具宝剑、山玄玉佩、四綵朱绶……站在兄弟当中随众行礼,四周组珮丁当、朱袜赤舄跪拜起落。那是贞观五年诸王出阁之藩的授制临轩送行仪式上,当时李元轨只觉得紧张又疲累,丝毫没有享受感。

他的运气大概否极泰来了。在敦厚六哥和不明真相七哥的帮忙撺掇下,半天一晚间他们又说动了六位兄弟,于是今早出大安宫长长吊丧队伍当中,竟有了赵王元景、鲁王元昌、郑王元礼、徐王元嘉、荆王元则、滕王元懿、吴王元轨、豳王凤、陈王元庆九位皇弟亲王。

想想也不奇怪,他这些十几岁的兄弟平时都被拘在禁苑里,难得有机会能出门进城逛逛。依着李元轨的心思,最好他们还都动用上次那些亲王全套大仪仗,每人坐一乘朱轮八銮的驷马象辂,左建龙旗右载闟戟,朱质朱盖九旒朱旃,红通通地在大街上连成一道火线。前有武候卫和雍州府的兵卒清道,乐工歌工在马背上且行且奏唱,再后面是亲王卤簿,什么穿绯红袴褶的执弩骑、举车辐兵、立大戟队,青帻青衣的执仗袋,执刀盾的、持弓箭的、执马矟的……队列当中突起高耸的引幡、告止幡、传教幡、信幡都缚挂在一丈一尺的高竿上,涂金饰羽竖列成林,闪瞎长安士庶和那些趋炎附势之徒的狗眼,也狠狠给平阳长公主府挣一回脸面。

是六哥元景劝住了他,说那些象辂卤簿都收在太仆寺等地,要动用还得请敕发制,动静太大了。退而求其次,只能用十七王院各府里收着的物事,于是九位穿戴衮冕、骑宝鞍银装三花马的少年亲王,依排行次第行进,前方两边围随着大批导骑和鼓乐,后面则跟着昇抬祭礼的杠夫长队,浩浩荡荡一路威风地进了光德坊。

平阳长公主府为冢妇临汾县主做的头七祭法事十分隆重。从坊门到十字街两边,道边槐树上都结起白缟纸幡,一眼望去连绵不绝,土路上撒的纸钱被风吹成一堆一堆的,不断打转子。路边隔几步就有丧棚,供吊客系马停车留置奴仆,看上去光鲜热闹,只是……办事的奴仆家人似乎比来的吊客还多。

但亲王们披挂上阵的吊丧队伍一进坊,气氛立时不同,似乎整座里坊都被这近百人的吹打喧闹填满了。谯国公驸马柴绍得报亲自迎出,在领头的赵王元景马前逊谢婉辞。九王皆下马,向他们的三姐夫慰问致意。反复逊让三次,柴绍当前领路,请九王入府祭灵。

柴府合家内外縗服,以亡人夫婿、谯国公世子柴哲威为丧主引领,皆立哭于阼阶下,妇女则在殡柩西立哭。九王被引入庭院北面西上,为首的赵王元景小步进至丧主东面,立着说些“如何不淑”之类吊词。柴哲威再拜稽颡,李元景复回立于北面位。以下诸王依次致弔,俱哭十余声而止。

李元轨夹在兄弟当中,一边跟着相者指挥行礼,一边注视自己的外甥兼好友柴哲威。为还未合卺的妻子守灵折腾了七天,柴哲威一脸的憔悴疲惫,唇上颔下更冒出不少胡碴,看上去象老了十岁。

李元轨与他相对苦笑了下。他和柴哲威既是甥舅之亲,也从小在东宫文馆里一起读书,性情颇相投合。柴哲威平时言语不多,喜好的是练武校猎,对男女间事向来不上心。他与大舅家一娘子表妹虽从小订亲,但几乎从未见过面,连新妇容貌是美是丑都说不上来,本来谈不上什么夫妻情份。准备迎亲的这段日子里,李元轨听柴家大郎说的最多的是“义气”两个字:

“武德八年一娘许配给我时,她已经封了郡主,太子长女,将来自然是要做公主的,是我家高攀。那时先母已逝,宫中无人走动,多少人都说我家圣眷将衰,大舅——前太子息王仍将女儿许我,纯是一片好意。后来他咎由自取,不必多说,一娘却是无辜受累。人生在世义气当先,我家绝不做那落井下石的事,婚约既在,自当大礼迎一娘进门……”

尽心劳力一场,最后却只迎了一娘的神主和灵柩进门。

堂东钹钲齐响,僧人们又开始做法事了。柴绍逊让着将九位妻弟亲王引至厢厅暂歇,这位驸马大将军今天明显心情非常好。虽然他还穿着毛边粗布的大功丧服,也不便高声谈笑,但似乎脸上每条皱纹都漾出兴奋快意。

想想自从鸿胪寺送来的那些“天子赙赐”摆到殡前,上门的吊客就冷清稀少,估计这一回的九王招摇过市来祭,真给柴府长了不少脸面威风。柴绍自然明白这该谢谁,与李元轨招呼逊谢的口气也透着格外的亲热。

他的独女也是如此。柴璎珞并没出现在殡柩之西的丧家妇女行列中——她是敕赐度牒出家已久的女道士,按理已与本家脱离关系,在头七祭这种较为正式的礼仪场合当中,不宜公然“还俗”充任本家女眷。

李元轨是在厢厅后面一间私室里见到柴璎珞的。九位亲王与他们三姐夫柴绍闲话慰问有顷,都起身告辞,柴绍带着家人送出大门外。只有吴王元轨和杨信之被拦住请到后舍,戴芙蓉冠系黄裙臂挽紫帔的女道士笑盈盈起身相迎,一身女冠法服略有点刺眼。

没有主妇撑门面,这是平阳长公主府由来已久的尴尬。太上皇第三女、当今天子唯一的同母姐妹平阳公主于武德六年英年早逝,为丈夫柴绍留下一女二子。此后柴绍想必是有寝内侍姬的,但顶着“驸马都尉”的名头,以及更要紧的,两个儿子都要承袭母荫,他不好按“谯国公”的品级公然置媵妾,更不用提再娶正妻续弦。

这种情况下,本该由他长女出面操办婚丧等家务大事,哪怕是出嫁女临时回本家也可以。但他的独女偏偏又割爱辞亲出家修道,只能回来帮着打理打理杂务。如果临汾县主李婉昔顺利嫁入柴府,作为国公嫡子柴哲威的元配夫人,此后她就可以充任主妇往来酬酹,然而……

所以大概只能指望柴绍次子柴令武的正妻了?不,不对,李元轨想起来了。柴令武已被指婚给天子第七女巴陵公主,将来也要做驸马的,而且肯定会与公主一起出去单独开府居住。就算不开府,指望天子亲女堂堂帝姬为国公府主持家务么……也是妄想。

看来还是要等柴哲威守满了元配正妻之丧,再行续娶吧……这时候胡思乱想这些,也是走神太过了。

李元轨三心二意地与柴璎珞寒暄着,直到女道士的一句话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那天我从五姨家里回来,跟家父议论起十年前的东宫毒酒案,家父当年也在现场。据我阿耶说,指使给二舅下毒的人,多半不是前太子建成,他是给人背了黑锅了。”

武德八年三月,在东宫举行的庆贺大郡主定婚宴上,当时的秦王李世民中途不适离席回家,后呕血数升疑似中毒。一年多以后,经玄武门宫变,秦王立储,重查此案,定论为前太子建成主使、东宫典膳监操作、在秦王酒中下毒,杀弟以求除掉政敌。

“三姐夫说,大哥是冤枉的?”

十年之前,李元轨自己只有五六岁大,不记得什么事。柴璎珞却已是十四五岁的少女,她父亲柴绍则不仅是国之重臣、皇家姻戚,而且与李家那几个兄弟自幼厮混,熟得不能再熟。他们父女俩说下毒者多半不是李建成,那自然有准。

柴璎珞向小舅父笑笑:

“十年前二舅在东宫中毒,那事闹得沸沸扬扬震惊朝野,我还记忆犹新。当时家父就说,太子——大舅前太子可不是会狠心下毒的人……”

“你这闺女,又瞎说造你耶耶的谣,”柴绍的爽朗笑声从门外传进,“我啥时候说过那话,嗯?”

他这是送完小亲王们转回来了。房内人又重新起身见礼坐定,柴璎珞带点撒娇意味地向父亲笑道:“阿耶不是说不相信大舅会给二舅下毒么?怎么现在又不认了?”

柴绍摇头:“我可没说过前太子不想毒害兄弟,他准是想。后来当今登基,查毒酒案归罪给前太子,那也不算冤了他。只是啊……嘿嘿……他恐怕是有那贼心,没那贼胆!”

三驸马谯国公柴绍少年时任侠关中,本是条不拘小节的爽朗汉子,出语豪放,与五驸马杨师道儒雅谨慎的模样相去甚远。李元轨和杨信之不禁都笑出声来。

“十四郎生得晚,对你大哥四哥怕是没什么印象了。”柴绍向李元轨一笑,“前太子那人……唉,本来脾气是挺好的,为人也厚道,办事也有才干,就是一点,优柔寡断,干什么都磨磨蹭蹭的拿不定主意,总觉得这人说的也有理,那人说得也在行,让我们这些臣属等得急死。有他磨蹭的功夫,跟着小秦王都打多少胜仗了!”

“阿耶的意思,大舅根本就下不了决心给二舅投毒?”柴璎珞问。

“可不是嘛。你们知道当时这事,闹出了多大动静么?秦王是我大唐定鼎第一功臣,半壁江山都是他打下来的,那么多谋臣猛将精兵护卫都愿意为他效死力,他还兼着几个道的大行台,出了长安全是他的地盘。那些年突厥狼崽子还年年大举南下攻打中原,每回也都是靠着秦王上阵给顶回去,他要真出了事,刚太平一统的天下,还不得马上四分五裂又打起来?建成太子心思清楚,这些事他都明白,他可没那份刚硬心气,能承担起这么严重的后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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