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谨的尸首被埋在她的院子里,童生起手念诀,在院中架起阵法,黄符漫天飞卷,空地上渐渐显出有规律的奇怪符阵,金光闪烁,照耀着院子上方夜空,宛如白昼。
院中渐渐起了大雾,狂风裹挟着黄符吹卷,门窗被吹得哐哐作响,衣衫乱飞,她在屋檐下几乎站不住身子。
漫天大雾模糊了她的视线,只能看见狂风浓雾中童生岿然不动的身影。许久之后,狂风骤歇,浓雾尽散,院中一片寂静,没有黄符,没有金阵,童生消失得无影无踪。
冷月之下,只有一个小小的坟包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她走过去,将额头抵在小小的墓碑上,无声痛哭。
地牢打开,她走进去,竹宣被吊在刑架上,垂着头,衣衫破烂,满身血污。
听见动静,竹宣抬起头,露出怨毒的双眼,阴恻恻地笑起来。
沈京华搬了一张凳子坐在竹宣跟前,安静地看着她,听她断断续续地喘着粗气。
“我九岁的时候,村子里闹了灾荒,人们饿慌了,我的妹妹。。。被吃了,我好害怕,夜里都睡不着觉,看见有人拿着刀就吓得发抖。”
“大人们都不够吃,我只能去挖泥巴,您没有尝过泥巴的味道吧?舀河水把干泥巴拌一拌,顺滑点就能咽下去。泥巴不消化,就会把肚皮撑大。”
“那会儿到处都是饿死的人,人瘦得像竹竿,肚子却撑得好大。”
“后来是殿下来了,”竹宣眼睛里泛起光,“带了赈灾粮,分给我们庄稼和种子,我活下来了。”
“殿下才该是储君!”竹宣愤怒地大叫,脸色涨红,“我知道是林景源杀了他!你们杀了他,凤池就没有好皇帝了,会有好多人饿死!我不想再挨饿了——”
竹宣用尽了气力,垂下头,虚弱地哭了起来。
沈京华看了她一会儿,才缓缓道:“邑州饥荒赈灾,归根结底,是许多官员的努力,对二皇子来说,也不过是政绩之一。”
“你懂什么!”竹宣愤怒地反驳,“你挨过饿吗?你吃过泥巴吗?你要是饿到只能去吃泥巴,这时候有人亲手捧给你一碗大白粥,你这辈子都想给他当牛做马!”
沈京华没有再说话,地牢里没有窗口,仅有两盏昏暗的烛火,阴冷又潮湿。
竹宣胡乱地说了许多话,说男人们在分肉,母亲被关在猪圈里痛哭,说灾荒过后她被二皇子接到央都,安排进林府做下人,一做就是十七年。说到最后,她轻轻唱起一首家乡话的童谣,是她常常抱着林谨唱的那首。
见竹宣已经精疲力竭,沈京华走上前解开她身上的铁锁,竹宣怔愣一下,抬起头看她。
竹宣的脸终究是垮下来,再没有方才的气焰,她慢慢跪下来,头磕到地上,呜咽着:“奴婢有罪,来生十世做牛十世做马,永世不为人,永世为奴为婢,不得翻身。”
沈京华垂眸看着地上跪伏的人:“你没有活路了,自己了结,莫脏了旁人的手。”说罢,转身走出了地牢。
身后传来“哗啦啦”的铁链声响,她对门口看守的下人说:“半个时辰后把她的尸体扔到野外。”
林景源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沈京华也并不关心,沈父传了信来,听闻林谨的死讯后,说了许多宽慰的话,絮叨的不像记忆中杀伐果断说一不二的铁面将军。信纸六页,说了许多她还在北域时候的事情,偷她爹的官印,盖上通行证和二哥偷溜出城门玩耍,翻找出她爹写给阿娘的旧情诗当着部将的面大声念出来,还有人小非得骑烈马,害得她爹匆忙赶去马场看着她和二哥。
还有许多事情,她看着信不由地笑了起来,薄薄的六页信纸,她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
没几天林老将军也传信来,是北域的部将偷偷托他传来的消息。
沈父病倒了。
二哥出事的消息传到北域,她爹当晚喝完酒摔了一跤,身子骤然就垮下去了,她爹顽固地不让人传报,亲近的部下才偷偷托林老将军送消息来。
她上报敬贵妃想回北域去,却被敬贵妃温和地驳了回来。
“你刚丧子,该好好休养才是,北域那么远,舟车劳顿,到北域了,人也病倒了。”敬贵妃如是说,又叫人给她送来许多名贵的补品。
“你嫁到了林家,就要以夫为纲,哪有三天两头回娘家的,你若是想和人说些亲近话,就常来我宫里坐坐。”敬贵妃握着她的手,暖盈盈地笑着,可是手上戴满了宝珠戒指,硌得她手疼。
接下来的日子,她过得浑浑噩噩,清醒时会看看书,绣绣花样,杨久安从前买的闲书她也拿来看,有时会被里边有趣的情节逗得哈哈大笑。不清醒的时候,就会坐在院子里发呆,有时候她会忘了里边埋的是谁,自己又怎么会出现在这座宅子里。
竹宣死后,这间院子就只剩下每天打扫的下人,那些人也不敢同她说话,屋子里冷清极了。
除夕前,沈父的死讯传来,她把传来的讣告扔进小火炉里烧掉,坐在屋檐下和林谨说话。
“外公去陪你玩了,叫他带你去骑大马。”
“你怎么现在还不会唤阿娘呢?”
“。。。。。。”
有时候她糊涂,会叫下人把二夫人叫过来说说话,下人们只会答应她,却永远带不来人。
清晨她醒过来,恍惚中记得今天是花朝节,二哥说要带她出去骑马踏青,她忙坐到梳妆台前,铜镜翻开,里边倒映出她喜上眉梢的脸,红晕飞上脸颊。
是十六岁的样子,她笑起来,二哥好像在她身后,头伸过来一起看着镜子里的她,皱起眉毛。
“再画点胭脂,太阳就下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