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车队即将再次启程,话别了钟夫人。竹影一边帮虞韶调整了下背后的软枕,一边道:“想不到小主与钟夫人结交竟这么顺利,这位钟夫人八面玲珑,语气热络,让人如沐春风。倒是和奴婢从前揣测的截然不同。”
钟老太傅是个清正耿直的良臣,当年摄政王一党在朝中声威赫赫之时,尚且不曾屈从依附,只一心教导年纪还小的帝王。钟家的长子大隐隐于市,也是个低调内敛的性格。钟夫人在其中的确有些热情圆滑的格格不入。
但虞韶却只是用扇面在竹影掌心轻轻拍了拍,“境遇不同,性格自然也会变得不一样。听说钟夫人的丈夫,翰林院的崔大人也是个如钟老太傅一样的硬骨头,他在江南为官期间,惩治了不少世家豪强,深受百姓爱戴,解职时更是有众多百姓携手相送。可世家在江南的势力根深蒂固,如果没有外援,崔大人单凭一己之力,恐怕在紫宸殿上弹劾他的折子早就堆积如山了。
但如今看来,崔大人除了有些性格孤僻的传言,仕途却是走得稳稳当当,除了他自身的才干得到了皇上的重用和信任之外,也离不开钟夫人在后方的默默斡旋。
不过,崔大人一路从地方任职入京,始终清清白白,全凭着自己的才干。夫妻之间,本为一体,可见八面玲珑不过是钟夫人在世家中交际的手段,她的傲骨不在表面,而在心中。”
竹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所以小主特地让我们依着钟夫人的喜好,做了她爱吃的茶饼,给钟家小姐送去的糕点也是依着孩子的生肖捏成的小羊。若真是个心有傲骨的,寻常的名贵珠玉,反倒不如这样投其所好的小物件呢。不过……小主从前也从未见过钟夫人,怎么知道她的这些喜好的呢?”
虞韶的指尖在膝上摊开的书页上轻轻一点,“这就是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功劳啦。”
那一年的浔阳,实在是多灾多难,在夏日肆虐的洪水之后,紧接着又是几十年罕见的雪灾。寒风吹裂了阿娘苍白的脸庞,破落简陋的小院里滴水成冰,寒风穿透单薄的墙壁,阿娘与姐姐即便双手冻得通红,也不得不麻木地浣洗着衣物。孩子的口粮,爹爹的药,写状纸的笔墨,上门求人的礼品,样样都要钱。
虞韶紧紧抱着刚从医馆用家中仅剩的一点积蓄换来的药材,一路跌跌撞撞地在寒风中奔跑。
脚上还是从家中穿出来的一双绣花鞋,在一日日的奔走中早就脱了线,开了口,寒风不断从豁口的鞋子中灌入,将脚趾头冻得红肿发麻。虞韶一个趔趄,一不留神被家门前的门槛绊倒在地,膝盖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似乎有什么黏腻的液体顺着她的小腿缓缓流下。
放在从前,虞韶早就皱着包子脸委屈巴巴地哭起来,冲着奶娘伸手要抱抱了。
可纵然年纪小,她也对家中的巨变有所察觉,她不再嚷着要那些鲜亮的绢花、精致的玩偶,脸上的婴儿肥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更加清亮、闪烁着坚强光芒的乌黑眼眸。那个曾经背了两首诗就要扑进爹娘怀里要奖励的小姑娘,如今已经学会了生火做饭,甚至还能生疏地捏着针线给自己已经看不出原来模样的衣裳打补丁。
虞韶虽然摔得膝盖生疼,但她的第一反应却是连忙摸了摸怀里的药材,确认那些纸包还完好无损后,才强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地往爹爹的房中挪去。
小小的人儿还没有桌子高,推开门进屋的时候,交谈的大人们也一时没有察觉。
五章叔发梢上还带着残雪,他低沉的嗓音里满是无奈:“姑爷,照这样下去,情况真的不容乐观啊。咱们这几天四处奔走,想尽了办法,求遍了能求的大人,可结果呢?那些平日里称兄道弟的人,现在都换了副嘴脸!稍微好点的,也就给咱们端上一碗冷茶,然后就把咱们晾在门房里大半天;更可恶的,直接抄起家伙,冲着咱们喊打喊杀。若不是因为那些杀千刀的,姑爷你也不会……
也就只有广信府的崔大人,还念着几分旧情……”
说到此处,五章叔的眼眶不禁微微泛红,他叹了口气,语气却比沉闷的寒冬更加低落:“崔大人的信已经送进了京城,钟太傅也曾为老爷说过几句公道话。可是……可是,如今小皇帝自己还是个奶娃娃呢,朝中又有那一位在,那些世家都是同气连枝,即使是钟大人能做的也有限啊。咱们这案子,难啊!老爷如今已经出事了,可小姐还有两位小小姐还在呢。姑爷您也得考虑考虑以后啊!”
“可是咱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岳父大人对我有大恩,我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奸人诬陷而无动于衷!再试试吧,听说府城的那位指挥大人,有亲眷在朝中也是颇能说得上几句话的……”
阿爹的咳嗽声一声比一声重,他弓着单薄的身子,似乎想要将胸腔中的浊气全都发泄出来,但最终却只能像一台老旧的风箱,靠在床榻上沉闷地喘息着。
“爹爹,爹爹!”虞韶抱着小包袱小炮弹似的冲出来,她跑到阿爹床边,从胸口掏出一个被体温捂得热乎乎的纸包:“爹爹快喝药,喝了药好好睡一觉,病就能好了。”
阿爹的目光瞬间变得柔和起来,他伸手摸了摸小女儿的脑袋:“好,阿爹会好好吃药的。等病好了,过年还要带咱们昭昭去看花灯呢,好不好?”
忽然,阿爹的目光落到了虞韶膝盖上那片灰扑扑的痕迹上,心疼地皱起了眉头:“昭昭,你是不是回来的路上跑得太急摔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