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替我梳好了发髻,又取过衣架上早就备好的礼服,她一面小心地替我换上,一面又如窗外聒噪的鹦鹉:“殿下快些罢,今日是先帝生辰,一早起李公公就来传话了,说陛下在宝华殿做了法事,祭礼要赶在巳时前完成,殿下可万万不能晚了,不然陛下定要怪罪。”
“父皇近来龙兴犯得是愈发勤了。”我虽心中不耐,可也不由得加快了动作。
扶桑替我将前襟的最后两个扣子系上,和声劝慰道:“殿下这牢骚在咱们自己宫里发发就算了,出了门后可万不能这样口无遮拦,三日后那铁勒部的可汗就要进京面圣了,现下这样的节骨眼上,殿下您这些话若是送到陛下耳朵里,又要凭添多少烦忧。”
我听一句烦一句,忍不住别过头连连蹙眉,倒不是烦扶桑这丫头,只是……
如何能够不烦忧呢?
前年暮春时节,铁勒部的忽格鲁可汗趁着万木回春,水草肥美之际,自恃兵强马壮、粮草充足,率十五万铁骑自都城藏京一路直逼到铁勒与苍玺的交界处,若非是高耸入云的閛闥山拦着,只怕他们定是要奔袭直距离京城不过百里的十三陵外烽犀关的。
閛闥山是铁勒与苍玺北疆的临界之地,而其南侧的烽犀关恰如一道铁锁屏障,一旦閛闥山失守,铁勒顺势南下攻破烽犀关,那么整个苍玺便会曝露在铁勒骁勇的铁蹄之下,到时再想夺取京城,亦如探囊取物一般。
两国自前面起便战火纷争不断,战局胶着着僵持近一年,若非去年宴平领兵北上将铁勒一部剿了个人仰马翻,只怕此刻俯首称臣的便是我苍玺了。
现如今铁勒的可汗牧德历乃是忽格鲁之子,一向野心勃勃,自去年忽格鲁身死后,他便顶替其位,成了铁勒新一任可汗,这牧德历在位迄今不过一年,却视两国盟约于无误,多次挑衅我苍玺边境,父皇近年来一直将精力都放在了西南,难免对铁勒有所松弛,这才使得他们放肆至此,好在正月里晏平带人北上又教训了牧德历一顿,铁勒方才安宁。
我掐指算了算,不禁愕然,现下距离正月不过数日,这牧德历不日后竟要进京面圣,安知他肚子里是不是又装了什么坏水。
我虽不愿去见那些蛮夷,可又不得不全了天家的礼仪,足了王朝的面子,陪他们将这场戏唱完。
皇室虽给了我无上的尊容,可同时也在我身上加锢了数万座无形的枷锁。
如此一想,不觉自己也感慨,心中索然不堪,宫中诸人观我,自是觉得我贵为公主,深得圣宠,又怎会有种种憾事。
可又有谁知,我虽不是瓮中鳖却如笼中雀,虽集万千宠爱,却也插翅难逃。
我沉沉一叹,愁眉深锁,不禁开始为自己的日后感到悲痛,这难道就是天家公主的命运吗?
公主……公主……
我尚且未及继续抒发胸中郁闷之意,转瞬间猛一惊醒,被自己思绪中的“公主”二字杀了个回马枪。
公主……公主……
我是公主,晏平也是公主,甚至是高出我一辈的长公主。
先帝祭礼,我一个孙辈尚且出席,她作为子辈又焉有不去的道理?
好容易才因那些铁勒蛮夷而惆然冷静下的心,此刻复又毫无预警地狂跳起来,像是要将我的整个胸腔都震碎。
目光不经意瞥到梳妆台上的镜子,我僵了僵,看着镜中脸面微红的自己,心中突地一跳,却不知道这一跳为的是哪般缘由,只好拢着袖子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扶桑当真是我收下最伶俐的丫头,我不过掩人耳目的一声痰嗽,下一刻她便福至心灵地端来了盏热热的雪顶含翠。
扶桑啊扶桑,你莫不是我肚里的蛔虫?
大抵是面皮薄的缘由,我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妄图掩饰自己面上的绯红。
不动声色地暗叹了口气后,心神也跟着稍稍缓了些,我兀自安慰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左不过是醉酒后失态,误调戏了个长公主,又不是将自己扒了个精光送到人家床上去,何至于此?
这厢我稍缓的心神还未彻底平复,那厢的扶桑竟又石破天惊地道了句能将我心肝都吓出来的话。
“门口过去的莫不是晏平殿下?那簪子……那簪子上的海棠花,好生熟悉。”
6“前尘往事纷扰。”
晏平并未出现在先帝生辰的祭礼上。
我将宝华殿围着转了三圈,里里外外都看了个遍,直至法事结束,却依旧未见她身影。
幸哉幸哉,我像是心中巨石落地般长舒了口气。
所幸今日晏平未来,若是真见了她,我只怕是真要羞得无地自容了,醉酒调戏姑母,这种混事只怕我是开天辟地第一人。
沿着殿前广场往外走,我一面这样想着,可一面不免又带了些莫名的失落,连自己都不知道这没由来的怅然是为了哪般。
“别是魔怔了罢。”我心道。
今日跪得有些久,自宝华殿出来的时候不免双膝都有些颤抖,只得让扶桑搀着我,一步三摇地晃着前行。
走到昭福门时,我停了下来。
昭福门侧栽了株樱花,原先是活不长的,据说是某次太子哥哥路过此处,不忍见樱花将死,遂动了些恻隐之心,隔三差五地命人前来照料一二。
本没抱什么太大的希望,只是不忍见其坐以待毙,却没想这樱花竟也争气,左不过一个春秋便绝处逢生,花枝在寒风中簌簌作响,落英四散,也算是未曾辜负太子哥哥一番苦心。
我瞧着落花出神,不免在门下站得久了些,也幸得如此,竟让我在这雪天捡了些闲书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