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思昌不是傻子,他知道沈谦这些话都是真的。削藩本身就带着帝王断臂的性质在,如果不能平稳过渡,是真的会出大事。“五部最开始的几日没拿下李淮安,眼下就更是什么都拿不到。”沈谦的话没停,他继续低声同邵思昌道,“李淮安很清楚自己的位置,也知道你们盯着他是出什么目的。所以,他为了保住全家人,就算是死,也一个字都不会松口的。”“相反,赵麦没有担当,撑不了那么久。”他低着头,在地上写出的赵麦二字上,打了个圈。“这一局其实根本用不着我做什么,那群寒门出身自认天命所归的人,也没有侯爷想得那么干净,那么非要与世家你死我活。”沈谦扔下手里的碎石块,“直接要权,这条路走不通。”邵思昌诧异地看着沈谦,半晌没反应过来。沈谦沉默片刻,温声道:“邵侯现在要做的,是抓紧时间去找中书令裴年,讲清楚藩镇割据已经是天下百姓头上的一把刀,让他站在你这一边,护着邵安,提拔邵安,从长计议,找出真正可行的办法来。”“邵安虽然性子冲动些,但也只是遇到和我有关的事情会控制不住情绪,你好生同他讲讲,他是能明白你的用意的。而圣上性子虽喜怒无常,却也是明眼人,不会任由你以打压的方式来同高门权贵争夺权利。”他轻声道,“而且,人不能知行合一就会有把柄,比如这一次,邵安出于私怨去逼迫长公主……你得感激长公主大度,当时忍下了那口气。”他哼笑:“不然现在,你和邵安的脑袋都挂在腰上。”这也是邵思昌后怕的原因。他知道李世并非真的对长公主不管不问。李念在宫内特立独行,没有朋友也没有帮衬的情况下还能活得衣食无忧,这本身就能说明李世的帮扶都是暗中关照的。邵思昌不傻,一点就透彻。“所以,邵侯若是想办成这件事,靠自己靠寒门,都不行。你得拿出既照顾圣上颜面,又能让世家体面的方式。”沈谦微笑道,“有些事情,急不得。”邵思昌被他说愣了,他慢慢起身,向着沈谦拱手行礼,深鞠一躬。却听沈谦笑了:“侯爷也别急着谢我,这件事咱们还没完呢。我遭了这般待遇,身后这么多世家绝不可能不反击,还望侯爷到时多理解沈谦一些。”邵思昌还想说什么,却听牢外渐渐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沈谦俯身伸手,将地上画着的线全都抹掉。他低头轻咳两声,又如方才那般躺在草垛上。眨眼间,一众人簇拥着大夫,闹哄哄进来。邵思昌安静地站在角落里,直到他离开也无人发现。他没坐马车,什么也没说,带着等在外面进不来的邵平,慢慢往侯府的方向走去。大雨倾盆,落在地上激荡起一层薄雾。邵平撑着雨伞,见他脸色那般难看,想问又不敢问。反倒是邵思昌,在阵阵雨声中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他先前以为世帝是看不惯沈谦那清冷矜贵,仗着祖上功高盖主就敢指点江山的样子,想把他踹出京城,踹回封地去。现在他懂了。世帝和沈谦是穿一条裤子的。他们目标一致,只是缺一个挑动那根神经的人。而恰好他邵思昌的儿子,今年的新科状元,和沈谦因为一个女人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邵思昌望着雨幕,自嘲一般笑出了声音。“斗不过啊。”他搓搓手腕,“你弟弟他,斗不过的!”“啊?”邵平把伞往他的方向偏了偏,“何出此言啊?”邵思昌转身,拍了拍他的肩头,叹息道:“你弟他,没有那个气量。”“气量?”“气量。”“容人之量,容天下之量,相较之下,都差了不是一星半点。”邵思昌长叹一息,“两人若是换个位置,换个高度,你弟两眼只会想方设法捏死沈谦。”“而沈谦……”他哈哈哈笑了,“他一身是伤,坐在牢里的干草垛上,居然还在手把手教我,教我如何能保住你弟,如何能保住侯府,以及怎么能真的平稳削了藩。”邵平也愣住:“他当真这么说?”“亲耳所听,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不成?”邵思昌“哎”一声,望着无尽的雨幕,与身旁邵平一起失了声。和预计的一样,林建成上京这一路上遭了三回刺客。头两次有仲康顺雇的江湖人和南生抵挡着,第三次之后,再也没了声音。林建成和南生一起,下落不明。消息送到李念这里的时候,她正要去后宫听一众守寡美人们商量中秋宴庆的事情。李念看着手里的字条,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还没想出个法子来,小德子就从院子外面快快跑进来。“长公主殿下。”他看一眼四周,见无人注意这边,才道,“奴才给会审的大人们送茶的时候,听到个信。”他低沉道:“郡公在牢里被人用刑,听说伤得不轻。”,!李念愣了下:“谁敢打他?”小德子为难摇头:“没听清是谁动的手,会审的大人们吵得厉害,实在是听不到太多。”李念站在原地,她低着头想了想。以她对沈谦的了解,这件事多半有诈。他要是伤的严重,皇城内早就要炸锅了,最先要上门讨说法的,就是沈谦那一品诰命的母亲。而现在,只是会审的大人们内讧吵起来,起码能说明重点不是在伤上,是在居然有人敢对楚阳郡公动手这一点上。她等了这么久的时机终于来了。“知道了。”李念微笑道,“你且回去吧,剩下的我来。”小德子颔首鞠躬,他不便多留,退了几步后转身跑出了长公主府。虽然不知道是谁动的手,那还真是雪中送炭。沈谦下狱之后,不少世家都缩起来不吭声,这多半是邵侯爷的功劳。但他被打了这就不一样了。世家不是傻子,连沈谦这样父辈功劳满满的人都要被用刑,下次轮到自己若无人出头不得掉半条命?李念心情大好,换一身华服,想了想,问佩兰:“你说,我怎么才能哭得恰到好处?”佩兰一下就懂,转身出去,带回来两瓣大蒜,放进李念手心里。“哭容易,但憋笑难。”她惆怅道,“殿下您一会儿别控诉着控诉着,乐出声就行。”当时李念觉得她是操心太多,直到步辇停在甘露殿门口,看到跪在那的夏修竹。李念好奇上前,俯身问:“又怎么了?什么事情跪在这啊?”夏修竹本来吊着嘴角,情绪酝酿得非常到位,任谁看都是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偏偏瞧见李念来了之后,一开口就有点破功。“我这不是来给他鸣不平么!”他怒道,怒着怒着,就又要绷不住笑出来了,“他、他他,哈!他这样为圣上分忧,忠心耿耿的臣子,哈!”夏修竹低下头,做哽咽状态,忍了又忍。“他居然被打了!”他怒捶自己大腿,“哈!太过分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李念看着他涨红了脸,慢慢点头。之后很是同情地掰断掌心里藏着的大蒜,伸手按着他脑袋,强行抹在他眼皮下面。“得罪了,不能让你笑出声,不然我怕在里面我也功亏一篑。”:()金枷玉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