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弘盛亲手葬送了那些曾追随他的人之后,还颁布法令,严控世家大族的府兵数量。按品级申报府兵人数,名册都需记录在案。多一人便算私囤兵马。严重时陵阳那些贵胄连买家丁都要算好数,生怕跟谁不对付被告到官府,把家丁也算作人头,数量一有逾越,便要被治以囤兵之罪。
“他有恐惧,他想掌控更多。他要於镜庭离开他的权力哺喂,就一刻也活不下去。如同深宅卧房之中,丈夫授予妻子的理家之权。旁无人证,唯有彼此心知,捧你的时候,哄着你去做事,说自有他当靠山在后,而丈夫一旦心思有变,这权力随时可以收回。不过明路的权力,就没有保障,算什么光明正大?父亲您还没有看穿么?於镜庭被皇帝这样藏于表象之下,是为了做他自己的鹰犬,查的是皇帝自己不容的事,而不是应查之事,算不上朝廷栋梁,更无法为任何人请命。”
戴文嵩深吸一口气,他本该组织出语言说点什么,然而那口气最终被他长长吐了出来。
他说不出什么,因为戴珺说的没错。
他在最有议价权的时候当了个耿直的好人,相信了帝王对这个国家未来的期许,如今事与愿违,他却已没有力量纠偏。
他缓慢地把脚从盆中拿起来,擦干了水。
布搭在架子上,戴文嵩的叹息落在地上。
片刻之后他转过身来,看着戴珺:“可是珺儿,你不容皇帝的私心,於镜庭,也容不得你的私心。我是老了,我没有糊涂。你从前只不过隔岸观火,如今屡屡表现,不惮向皇帝展露你的才能,却又坚持不接镜令,除了想让上面那位自己加码给你的权力,你所图还有什么?”
戴珺不动,也不言语。
戴文嵩的话音重了:“你不娶公主,也不娶林家女,我都不逼你,知道你不愿婚事成为他人绑住你的筹码,也不愿耽误她们另择良配。可我今日不得不问一句,你一直如此冷淡,究竟是天下没有女子能入你的眼,还是你心悦之人,并非女子?”
戴文嵩今夜所说所有话,都没有这一句来得震撼人心。
戴珺彻底愣住了:“……”
该说不说,他爹是有点敏锐在的。
可是这话,叫他怎么回呢?
此事从一开始,就不过是顾禹柏给严家下的一个套
戴珺知道偏见不是一朝一夕可更改,顾家有很多事说不明白,戴文嵩对他们的猜忌也在情理之中。他自己尚且没弄清个中关窍,且因屡次维护顾衍誉,在父亲眼中偏袒之罪坐实,他若为顾衍誉辩护,大概听来也是查无实据又没有说服力。
这种情况下,顾衍誉这带有欺君之罪色彩的性别谜团,他就更不敢给父亲知道了,否则老父的心脏和顾衍誉的性命,都有点危险。
戴文嵩早年因罔顾家族立场支持聂弘盛,家中长辈见了气,不再管他,也不张罗给他娶妻成家,愣头青老戴年轻时也没想到还有这茬,就一直耽误下去。直到他缓慢地开了窍,才终于遇到一个能欣赏他这棒槌性格的世家贵女成了亲,两人感情很好,但那女子身体不大好,多年以后才有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戴珺。
因这年龄差距,比起寻常父子关系,戴珺和戴文嵩有时倒像隔了一辈。
此刻面对父亲的发问,明知他是想岔了戴珺也不便解释,只说父亲多虑,然后寻了个由头离开。
戴文嵩一看这反应,心中猜测被印证了九分,他以掌抚心,给自己灌了两大杯凉茶才缓过一口气。
那边“逃”出来的戴珺却还没缓过来,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方才戴文嵩一开口,他脑海中出现的就是那个人、那张脸……
可是他的父亲什么都没明说,为什么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她呢?
这时时担忧,常常惦记,原来意味着……
他惦记的人今夜如约而来。
顾衍誉正要翻墙,便看到守在那里的阳朔,说跟着他走,主人在等。
顾衍誉:“贵府待客真是周到。戴大学士已然睡了么?”
阳朔“嗯”了一声。
顾衍誉一见老实人就欠得慌,跟着问:“睡踏实了么?老年人觉少,我这深更半夜在你们公子卧房进进出出的,别回头给他撞见,把老人家吓出个好歹。”
阳朔转过身来,看眼神应该是想骂她,还伴随一些痛心疾首的内心活动,奈何没能成功组织出语言,于是他又转回去了,继续沉默地引路。
戴珺一早备好香茶点心在等,今日他穿在外面这件罩衣隐隐有光泽,青与灰的光华在织物上流淌,用的料子也轻薄,行止间衣带飘飞,很是俊逸风雅。顾衍誉眼前也一亮,笑说:“玉珩今日是去哪儿了?好俊的一身装扮。”
阳朔还没走远,心说回来府上才换的,这不是等你么。
戴珺只敛眉低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优雅地给她递了一杯玫瑰花茶。
顾衍誉坐下听他说起情况,该查的都已安排下去,他也见了严家人。
顾衍誉问严家可有什么说法。
戴珺:“在构陷顾将军这件事上他们并不推脱,全盘认了下来。是分开审讯,严赟铎和严槿所说却都很一致。当初严氏父子有了这个念头,门客韩博主动献计,父子二人对他的筹算不疑分毫。韩博在严家一直办事稳妥,从前严槿有冒失之举他还曾多加劝谏,因此严赟铎也很相信他。只是燕安——”
“嗯?”
戴珺看着她的眼睛:“严槿如此愤怒想要报复顾家,是有人到他跟前递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