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知道吧……那扣子扣着的时候蹬不了自行车,都得是下坑之前现系上,而且当时我看着他衣服下边敞着,我就喊他。他应该是听见了,但没当回事,瞅一眼就下去了。”
常有突然打了个寒颤,心头凝聚起一股无法驱散的阴云。吴大叔以为他冷了,就把自己身上的大衣给他披上。他闻到一股淡淡的水泥灰味,意识到这应该就是当年厂子发的大衣,心底本能地产生一种抗拒。“我爸既然知道碎料坑里容易出事,为啥下去之前为啥没想点别的办法固定一下呢?情况再急也不至于差这一会儿吧。”
“要不老话咋说小心驶得万年船呢……你爸是多少年的老员工,平时又老说自己命硬阎王爷都不敢得罪他,可能当时就没当回事呗。唉……”
听到这,常有的一部分信念被瓦解了,因为之前他想到的剪去纽扣不足以达到谋害目的的疑惑有了答案。
母亲了解父亲,既知道他的工作环境,也知道他大大咧咧的性格,二者加在一起就能置父亲于死地,而且这样看起来更像是一种安全生产事故。如果这是谋害,就是一次伪装成意外事故的最恶毒最高明的谋害。
他想象着印象中母亲慈善的容貌,依然感觉这不可能,犹豫着问道:“叔儿,当年我爸妈的感情真的那么好吗?”
“那还有啥说的了!他们俩是咱们三个厂子的模范夫妻,甭管是老两口子还是小两口子,提起他们都得竖大拇哥儿。别的不说,就说当年警察审讯的时候,你妈在审讯室里哭晕好几回,连女警都跟着——”
“等一会儿!审讯?”
吴大叔一愣,片刻回过神来,“啊……忘跟你说了。警察当年调查你爸的案子了,还把你妈当成嫌疑人。”
“为啥?”常有的心情仿佛晴天霹雳。
“因为你爸临死之前那莫名其妙的话呗。你爸到医院就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大夫说救不了,只能等死。俺们就搁旁边哭,完了你爸突然睁开眼睛,使劲拽着我说‘有人害我……蔡……蔡……’。这话很多人都听见了,就觉着常大哥的死有问题,要求警察调查。你妈不是姓蔡嘛,警察就把她当成了嫌疑人,寻找线索。但调查来调查去还是认定是安全生产事故。”
“具体咋调查的你知道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警察破案都保密。”
“你跟我爸那么好,后来也没问问我妈?”
“后来就没人敢在你妈面前提这件事了,一提她就哭得上不来气,谁瞅着都揪心。”说着,大叔褶皱丛生的眼角变得湿润。他摘掉老花镜,望向黑漆漆的院子。“你妈是觉着愧对你爸呀,当初她好心给你爸缝上那枚扣子,可要是没有那枚扣子,你爸兴许兜里就揣了别针,要是揣别针,随时随地都能别上,也不会发生那种事。你妈肯定因为这件事自责了一辈子。”
“后来我爸的遗言怎么解释了?那句话怎么听都像是在指认凶手啊!”
“警察怎么解释的我不知道。但我最了解你爸,知道他为啥说了那么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为啥?”
吴大叔重新卷好一袋烟,低着头默默道:“你爸一辈子刚强,一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竟然有一天会死在进出了无数次的地坑里。他说有人害他是因为不相信自己会这么轻易就死了。”
“后面两个字呢?”常有语气颤抖地问。
大叔抬头,炯炯有神的双眼落在常有脸上好一会儿。“那是因为你爸不想让你妈觉得他就这么不负责任地走了。孩子啊……你应该多跟你爸学学,坚强点儿,像个老爷们儿,把日子过起来,别天天跟家圈着,三十多岁了,该有点作为了。”
常有顾不上大叔的语重心长。因为他知道吴大叔对整件事情的推测都基于没有看到这枚被剪掉的扣子的前提下,如果用这枚扣子加上父亲的遗言,任何人都会产生同样的联想。
可是,真的是母亲做的吗?如果是,母亲和父亲看似平静的家庭下到底隐藏着什么深仇大恨?如果不是,扣子为什么会出现在母亲手中,父亲的临终遗言又作何解释?
曾经的保卫科主任
常有离开吴大叔家后并没有回家,而是回到小卖店。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都喜欢一个人待在这,这就像是一个被时空隔绝的独立空间,让他可以暂且放下现实中的烦心事,憧憬未来。此时他来到这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无法再面对母亲的遗像。
他肚子咕咕叫,却丝毫没有食欲,一直到后半夜,才从货架上找到一个过期不是很久的面包吃下去。
一夜浑浑噩噩,一夜辗转反侧。当惨淡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到玻璃柜台时,常有从里屋爬起来。
下雪了,细小的雪片在晨光中闪耀,落地便消失不见。他想起什么,从水缸中舀出两瓢水倒进加热水壶里烧开,之后提着水壶走进隔壁老太太家的厨房,把暖水瓶灌满。
这位老太太三年前眼睛瞎掉了,自那时起,常有答应她每年下第一场雪时开始每天为她烧热水。
三十年前能住进这片房区的人都是国企职工,有工资拿,逢年过节有福利,孩子上学有专车接送,这是货真价实的富人区。三十年后,时代把往日的辉煌倾轧,下一代离开后大都没时间回来照顾老人,曾经的佼佼者们早已沦落为弱势群体。常有不想外出务工的一大原因就是感同身受地体会着他们的种种不易,想多照顾照顾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