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小说

第88章（第1页）

他也见她笑过。在东湖划船的那天，她笑得特别开心。但平日里，她却总是那样一副战战兢兢不敢做出任何表情的样子。他本来想着见到韩俊骁肯定要奚落她一番的，但看她失魂落魄的，他想，摊上那么一个爸，她也挺可怜的，就脚下没停地走了。

原本韩俊骁在老师和同学中留下的印象只是“那个高二的天才”，她爸这么一闹，算是彻底把她推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不仅是她们班同学，别的人在学校里见到她，也会阴阳怪气地捏着鼻子说一句，“我们家韩俊骁，是育才的荣耀！”然后嘻嘻哈哈地窃笑着走开。

韩俊骁开始怕了。她一直都是被大家捧在手心里奉在宝座上的，从来没有人可以质疑她的不凡，更没有人可以取笑她的才华。但是一夜之间，她从天上的云端被揪下来，连气也没喘上一口，就被踩进了脚下的淤泥。

大家都绕着她走，以前聊得稍微近些的女同学，也不再跟她说话。她偶尔去跟她们聊天，她们只说，“你爸那天都说了，你跟别人不一样，不是一般人都配跟你接触。我们哪敢跟你说话啊？万一哪天你爸又到学校来，骂我们怎么办啊？”

她在那些时刻竟然明白了当年为什么李芊舒在学校没有朋友。她还曾经笑话过李芊舒，说没有朋友一定是自己的原因。但现在，她终于也成了热闹的世界中没有朋友的那一个。

而最有可能成为自己朋友的人，她也给弄丢了。

难以原谅（上）

凌晨，韩俊骁从走廊里往病房走，正遇上护工从病房出来。

“哎，正好你来了，”护工说，“你们这位老爷子，趁你和你妈都不在，偷偷问我要烟抽呢，话都说不清楚，坏毛病倒是一个不能落。你回去好好教育教育。”

韩俊骁连忙答应，进了病房。她爸虽然说话不清楚，但脑筋清楚，精神好的时候，费劲的表达也是能听懂大部分的。上次拒绝喂药的事之后，他非要求韩俊骁给他请一个护工，坚决不再让她和她妈给他端水喂药，她俩反倒落了个清闲。

“他恨着我呢。”她妈摇摇头，说，“在他心里，一辈子逆来顺受的老婆，现在变成了当年害死他儿子的凶手，他时时刻刻担心着我也会害死他呢。”

韩俊骁若有所思地问她妈，“那，他是不是也恨我？”

她妈叹了一口气，没回答。

“抽烟是不可能的，”韩俊骁毫不留情地对她爸说，“你就别想了。”

她爸刻意把眼神避开，没有看她。

结果当天下午韩俊骁外出买吃的回来，就看到病房里又闹成一团，好几个医生和护士都在。原来是她爸到底借到了一根别的病人家属的烟，又因为手脚不利索，还点燃了自己的被单，险些酿成大祸。

“说了多少次全楼禁烟？人好手好脚的都没抽呢，你这老头真有意思，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吗？自己不知道为什么病的吗？现在的人真是一点健康安全意识都没有，家属都怎么教育的？！”医生一边说一边看韩俊骁，仿佛又是她教育失当。

韩俊骁忍不住说，“医生你也太高看我了。他把我从小教育到大，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教育出了我现在这个死样子，你觉得我有可能反过来教育他吗？”

医生倒是没想到韩俊骁这样剑走偏锋地怼他，一时语塞，只好自己圆了场，“下次再抓到抽烟，加倍罚款！你自己不爱惜自己，别让整个病房的病人和家属跟你遭殃！”

医生一行离开之后，韩俊骁上手给他换被单，他气冲冲地把她手打掉。

“医生不让你抽烟是为你好。”韩俊骁忍着气，努力平静地说，然后继续换被单。

他没理，嘴里却连续不断地说着什么。韩俊骁以为还是没抽上烟的抱怨，就没细听。直到换完了被单，她一个恍神，才听懂他嘴里说的是什么。

他说，他这辈子，费尽心血，教育了一个错的人。

韩俊骁站在病床前面，抱着被烧了一个窟窿的被单，整个人愣在当场。

他说，他儿子要是活下来，就好了，又聪明，又懂事。

他说，他聪明一世，没想到被两个身边的人骗了。

他说，你不是我们老韩家的人，你是谁。

韩俊骁再也忍不住，把被单摔在地上，奔出病房，蹲在走廊上痛哭。

我是谁？韩俊骁想。我活了三十五年，我也好想知道我是谁啊。

她只是一个顶替了这个名字的受害者，而他却非但不因她的无辜而反省，反而却因自己阴错阳差的选择而对她进行指责。这让她更加明白，过去的三十五年，自己只是活成了一个笑话。自己拼命地改变，拼命地打磨棱角，就是为了能够契合地塞进那个他构建出来的模具，以得到他的满意，从未想过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有什么意义。

她不是一个冷血而记仇的人，甚至比大多数人都更怯懦而软弱。对于这个家的原谅，她一直在试着努力，一直没有放弃。她甚至想过，如果他能像她妈那样，当着她的面，承认一句，这些年来他也有错，她就满足了，认命了，原谅了。

但她等不来原谅，只是确认了他对她的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充斥了她的前半生和他的后半生，一直以她每次战役的惨败而继续，现在战争接近尾声，却不是因为谁认输了，或是谁打赢了，只是因为时间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