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上阿黎已经明白一直潜伏在身边的人就是谢家姐弟,可是感情上又实在无法接受,此时深深共情到玉家兴面对郭副官背叛时的难过。
她心里的震惊与难受不亚于当时的玉家兴。
“参商不复见,流水不回头。”玉家兴轻声说,看着她的眼睛,“你以前安慰我的时候能言会道,到了你自己,就看不透想不通了?”
看得透和想看透是两回事。
有时候她真的很羡慕被瞒在鼓里的那些人,也渐渐理解了当年想尽量瞒住她的曾老祖。
知道的越多,肩上的担子就越沉。但如果可以选择,她还是更想要清清醒醒地扛起一切,而不是糊里糊涂的被人带着走。
她和玉家兴,都是这样,也都能懂得彼此的难过。阿黎垂下眼眸,轻轻摇头。那年她伏击陈氏药局,一身伤倒在乱葬岗,是谢二将她背回家。春榆不会说话,谢二却很聒噪,每日缠着她问为何受伤,得罪了什么人,可是身负绝技或是藏了什么珍宝。
她不愿多说,怕说多了反而给谢家姐弟惹灾祸。伤刚好些,忖度着能起身,她便默默筹谋要走。
春榆日日与她同寝,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她受伤时穿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替她收拾了包袱,还将他们姐弟身上所有的钱两塞在了衣服中。
隔日,谢二在门前支起卦摊,吸引了不少富家太太。春榆一枚一枚铜板点着钱,灶台空空,等米下锅。
阿黎半靠在床边,皱着眉头听谢二在卦摊上诌出天南地北。天生读心的好本事,可惜误入歧途,缺了人好好教导。乱世之中,这样的少年怎么护得住清俊风流自己,怎么护得住口不能言的秀丽姐姐?
担忧和牵挂油然而生,就再也没有办法潇洒地甩手离开。
她沉默良久,终于忍不住开口:“想不想拜师,好好学一身真功夫?”
阿黎将谢家姐弟带去了浮厝林。银杏树下,春榆抱着小小的包袱,抿唇看着她,笑意逐渐溢出眼底。
她所有的美好记忆,除了在曾老祖身边承欢膝下,就是和林师父、谢家姐弟在浮厝林里的日日夜夜。
在谢二和春榆面前,阿黎不是曾家硕果仅存的传人,也不是神秘的共和参药行掌柜,她只是一个在乱葬岗被救起来的,满身伤痕的姑娘。
然而现在,春榆和石家过从甚密,谢家原是云水漳州港,四大家族的最后一家。那晚乱葬岗里他们姐弟的出现,是巧合还是别有用心?那只包袱里被衣服裹起来的大洋,是作秀还是真情流露?银杏树下,春榆脸上抑制不住的笑意,到底是舍不得她离开,还是庆幸她中了计?
她不应该去想,却没有办法不深究,每起一分疑心,都多一分难过。
自重逢以来,玉家兴第一次看阿黎流露出受伤的表情,恍惚间看到了十二年前,那个初遇时养在曾老祖膝下的小姑娘。她懵懂天真,会因为他的拒婚而受伤;她活泼善良,从茉莉树下探下头,安慰他一切都会好转,要为他拿一碟奶渣饼。
“都会好的。”玉家兴抚着她温柔的头发,让她靠在他的右臂上。他的右手有力地托着她的后颈,逼她不得不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
“看着我。”既然在他的身边,就不要去想旁人、念旁人、为了其他人心伤。
他只想她看着他,想着他。
他难得的强硬让她下意识反抗,却换来更用力的桎梏。他的眼睛流光溢彩,盈满了她说不出口的情绪。慌乱中阿黎闭上了眼睛,却感受到他的气息一点点地靠近。
偏在此时,躺在地上的林师父忽然轻咳了一声,打断了两人的相视。阿黎一把将玉家兴推开,翻身坐起,伸手扶起了林师父。
“师父,您对血社火了解多么?”阿黎脸上发烫,连忙开口问道。
林师父只装没看见他们两人之间的暧昧情绪,在地上敲着他的旱烟袋。
“社为土地之神,火为驱邪避灾。每逢初一十五,街头巷尾常有村民敲打弹唱,杂耍百戏高跷旱船,无所不有。每年七月初七,都有一场血社火。唱社火的村民会提前扎好十二生肖,二郎天神,九霄天宫,十八地狱。”
“血社火绝技在于开脸。”他慢慢坐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流沙,“开脸即是化妆,请尸神上身。无论请来是哪路英雄好汉,都要坚持到社火结束。”
“菜刀、剪刀、斧头、锄头、镰刀、锥子、铡刀。”林师父一一念,“这七圣刀具又被叫作七圣刀,刀中暗含机关,造出活死人幻术。唱血社火的班子们,要请恶人上身,剖腹断肠,吞火踏刃。若是请来了西门庆,锥子就要戳在心口,生生将胸膛剖开。若是请来任原,便要用砖块砸开脑袋,腥黄血浆暴溅。”
“为什么要唱这么一场血社火?”玉家兴问。
“解恨啊。”林师父叹,“温良恭俭让了一整年,只能借机发泄这么一次。天,骂不得。地,骂不得。潘金莲和西门庆,总骂得了吧?”
这样看来,无论是哪一家设下这关,大约都是为了惩恶扬善,解心头之恨。
阿黎仍在心中思索,窗外天色却渐渐暗下。她抬头,心口一跳:“萧文还没回来么?”
这天,比玉家兴想象中暗得更快,绝非十二个时辰轮转。长长一条街市,处处透着古怪。
阿黎十分怀疑这是幻境,但如果是幻境,又是如何制造出的呢?
难道他们如浮厝林的菌丝毒雾一样,所有人都中了毒?什么样的毒能够弥漫在整条街市上,还让他们毫无察觉,在脉象上也无丝毫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