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开春化冻,靠山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养猪场剩下的几头猪尽数宰了。晒谷场的几口大锅又派上用场了,猫冬了几个月的屯民们齐聚,以吃大锅炖杀猪菜的方式,来庆祝春天的来临。年前交任务猪之后剩下的四头野猪外加几头生猪,在叶青几个人的精心照料下,如今体重都已经超过了两百斤,正是膘肥体壮适合宰杀的时候。各家不光吃了一顿满嘴流油的杀猪菜,还分了一两斤肉,总之,在青黄不接了几个月,大家肚子里都没啥油水的情况下,趁着春耕之前吃了几顿荤菜补充一下身体里的营养,同时也能好好解解馋。所以这个春的来临,大家都很高兴也很激动,全然不像往年那般不情不愿。因为大家知道,叶青的科学养殖计划,给整个靠山屯带来了新的希望和生机,今年的光景,一定会跟往年截然不同。很快,满屯子的人都开始忙碌起来。浸种,耕地,浇灌,施肥,下种,盖膜,各家各户男女老少都快速进入到了状态,没有一个拖后腿的。往年这个时候,也是几个生产大队竞争最激烈的时候,尤其是跟臭松沟那边,为了争夺农田灌溉的优先权,经常是全屯子出动,打得不可开交。但去年靠山屯的变化,红旗公社几个生产大队的感受是最为明显的,如今几个生产大队都已经被靠山屯狠狠甩在了后面,更何况这些生产大队还得仰仗靠山屯的技术和经验分享,并且希望靠山屯卫生站那边能对周围的村民们开一开后门,所以几个生产大队压根不敢得罪靠山屯。也是以,今年春耕,临近的生产大队都不敢跟靠山屯争,并且尽可能地避免跟靠山屯产生冲突。叶青也是在这个时候才知道,去年年底,臭松沟那边重新召开了全屯大会,满屯的人都反对让刘勇全再担任生产队大队长,于是,在公社的出手干预下,刘勇全下台了,经过全屯推举后,选出来了一个新的生产队大队长。这事儿办得很顺利,顺利到让满臭松沟的人都难以置信。毕竟在此之前,不只是臭松沟,就是周围其他那些生产大队,谁不知道刘家的威名?也都对刘家背后的势力有所耳闻,据说刘家在隔壁部队农场跟镇上派出所还有革委会都有关系,背景硬着呢。哪里知道这回,刘勇全被赶下台这事儿闹了好长时间,也没见到有哪个领导来替刘家出头,甚至连个来为刘家说好话解围的公家人都没有。这时候臭松沟的人才意识到被骗了。什么有亲戚在部队农场还有派出所革委会上班,这些话很可能是刘家以前编出来糊弄人的,刘家拉虎皮扯大旗,编造出了几个亲戚的身份,目的是为了让臭松沟屯还有其他生产大队的人对他们刘家心生忌惮,方便他们从中获取利益,殊不知,那些编造出来的人,很可能根本不存在,或者即便是真有这个人,也对刘家攀亲戚关系并对外大肆宣扬的行为毫不知情。总之,闹了这么一回后,臭松沟屯的人总算是反应过来了,知道刘家根本就是纸老虎,可就是这么个纸老虎,竟然在臭松沟作威作福了十多年,赫然成了臭松沟甚至是整个红旗公社的一霸,实在是让人觉得可笑又愤怒。惹了众怒的刘家人,在臭松沟当然是讨不了好,冬天刘家的大儿子被选去下河工垦荒田,干的就是最累的活,春耕一开始,各家分配任务,刘家也被派去了最硬最难搞的玉米地翻耕,不光在领取劳动工具的时候被刁难,拿到的都是次等的有缺陷的农工用具,在下地干活的时候,还会被记分员死盯着,只要稍微有一点偷懒的迹象,就会被呵斥训骂甚至扣光工分。短短几天下来,刘家人累得直不起腰,走路都打摆子,手也险些不是自己的了,一家老小叫苦不迭,还不敢有半分抱怨。显然,这一家子已经知道他们以前撒下的弥天大谎被拆穿了,现在遭到了全屯的厌弃排斥,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如果不改变当前现状,很可能接下去很多年,他们的生活都会困在这个水深火热的状态。这让刘家人如何能忍?尤其是刘家的大儿媳妇儿二儿媳妇儿,在发现继续呆在婆家可能得吃一辈子苦后,立马就跟丈夫闹了起来,扬言要分家并且跟刘勇全刘婆子夫妻俩断绝关系。俩儿媳妇儿在刘家以前在屯子里称王称霸的时候跟着吃香喝辣风光无限,一点也没觉得婆家欺男霸女有什么问题,但如今刘家失势,立马就要和公公婆婆划清界限,以为用这样的方式就能得到屯里的理解和宽恕,重新回归正常人的生活。但这显然是妄想,过往的那些事儿刘家自己不记得,但屯子里甚至周围的那些生产大队被欺辱过的人家,会帮他们回忆起来,刘家俩儿子和儿媳妇儿参与其中,前面那些年从中攫取了巨大的好处,如今一出事了,就想用一个断亲就轻松揭过去怎么可能呢?知道这么做于事无补后,刘家就只能想别的办法了,于是很快,之前被赶出家门,导致其母子分离并且一直被刘家仇恨厌恶的王春花,重新进入到了刘家的视野,成为了刘家如今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王春花如今是叶青的徒弟,随着之前为几个生产大队搞人工授米青培训开始,也渐渐在红旗公社崭露头角,大家都知道王春花是被刘家赶出去的儿媳妇儿。以前王春花在刘家备受磋磨的时候,周围那些邻里都看在眼里,说闲话嘲笑王春花的也不在少数,但如今王春花摇身一变,掌握了叶青倾囊相授的医术技艺,立马就成为了方圆十里村民们羡慕的对象。以前对王春花的那些嘲笑,如今都落到了刘家人自己头上,大家都在笑话刘家有眼无珠,把两个一无是处的儿媳妇儿当成宝,却把真正值钱的媳妇儿给赶出家门,实在是太愚蠢了。周围邻里的议论嘲讽,刘勇全夫妻俩自然不可能听不见,面对如今咄咄逼人强势要分家还要和他们夫妻俩断绝关系的大儿子小儿子夫妻俩,这对年过半百的老夫妻,终于开始有了悔意,意识到把最孝顺最好拿捏的小儿媳妇儿赶出家门这事儿他们做得太狠绝了。当然,他们不是觉得这么做亏待了王春花,而是反应过来,他们已经老了,而没了生产队大队长的这个身份的威慑力后,他们夫妻俩就跟屯子里那些普通的老人没什么区别,很快就需要指望底下的儿子儿媳妇儿给他们养老。但失去了王春花这个老实好拿捏的儿媳妇儿后,剩下的那俩儿媳妇儿,根本不是他们能掌控得了的,如果真的跟两个儿子儿媳妇儿分家,他们以后能不能有人养老都是未知数,处境恐怕要多艰难有多艰难。意识到这一点后,刘勇全刘婆子顿时懊悔不迭,夫妻俩一合计,觉得还是得把王春花给哄回来才成。不说别的,就王春花如今在卫生站工作这一点,就足够让他们夫妻俩受益了,人老了各种毛病也就跟着来了,有个学医的儿媳妇儿,他们就算生病了也不用怕,只要让王春花帮他们看诊治疗就行,一分钱都不用花。而且,虽然王春花被赶出刘家了,但刘家对靠山屯卫生站的情况也有所耳闻。
那个城里来的叶知青据说医术非常高明,引得这十里八乡的病人都往靠山屯那边涌,卫生站的生意好得很,每天只挂八十个号,导致进卫生站看诊的名额供不应求,所以靠山屯的人光靠着贩卖这个看诊号就个个赚得盆满钵满。王春花既然是叶青的徒弟,本身又在卫生站上班,肯定也是能拿到看诊号的。所以刘勇全夫妻俩心里不免又生出了贪念,觉得只要他们把这个儿媳妇儿哄回来了,回头让王春花每天也给他们提供几个看诊号,到时候他们只要把看诊号转手卖出去,就能坐在家里收钱,只要手里有钱,还怕底下分出去的俩儿子儿媳妇儿不孝顺?刘勇全夫妻俩打的如意算盘不可谓不美,而且他们压根没觉得他们是在异想天开。毕竟,王春花早些年在他们刘家当牛做马老实好拿捏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了,这个小儿媳妇儿娘家没有倚仗,只要他们这边稍微给一点善意,肯定就会屁颠颠地回来孝敬。更何况,王春花九死一生才生下来的儿子,如今也在他们手里攥着呢,就算王春花不要婆家,难道还能不要儿子?要知道被赶出去几个月后,年前王春花还眼巴巴地求上门来要见儿子呢。单凭着这一点,刘勇全夫妻俩就自信满满,根本没觉得把王春花哄回来这个事儿有什么难度。于是,在王春花跟叶青在部队农场忙着为母牛做产检,以及为母猪的分娩做最后准备的时候,刘家人找上门来了。等一行人忙活完手头的事儿,被送回靠山屯的时候,看到在院子外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刘勇全夫妻俩,王春花顿时愣住了。刘老婆子在王春花面前颐指气使惯了,也从来没觉得之前把儿媳妇儿赶出家门的什么大事儿,现在看王春花回来了,并且手里还拎着从部队农场带回来的补贴物资,顿时眼前一亮,立马就冲着王春花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给我看看!”王春花不为所动,只冷眼看着这对老夫妻,一声不吭。刘老婆子最讨厌的就是王春花这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窝囊样,见王春花并没有把她手里的东西乖乖递过来后,她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眼中火冒三丈,差点当场就要发飙了。但她还没来得及开骂,就被一旁的刘勇全给一把制止了。刘勇全恶狠狠瞪了刘老婆子一眼,让她看清楚形势,别不分场合就撒泼。被老伴儿这一瞪,刘老婆子才回过神来,意识到他们这一趟是来接人的,不是来吵架的,如今还要仰仗这个小儿媳妇儿养老,如果当着外人的面就对这个儿媳妇儿又打又骂,难保这个小儿媳妇儿不会翻脸,到时候如果不跟他们回臭松沟就麻烦了。所以刘老婆子只能把心里头的那股火又给重新压了回去,硬生生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来:“春花,你离家出走也有几个月了,该回去看看了,你跟我家三儿可没离婚,如今三儿就算没了,你总还是我们刘家的儿媳妇儿,不能把老人孩子扔一边说不管就不管吧?”刘勇全在一旁也跟着指挥:“赶紧收拾收拾东西,跟我们回去吧,这么长时间没见,孩子都想你了。”王春花简直要被这无耻的一家子给气笑了。什么叫她把老人孩子扔在一边不管?这刘家可真会倒打一耙,她明明是被这家人赶出来的,如今竟然说她是离家出走,可真会颠倒黑白胡说八道!“回去?回哪里去?当初我生孩子难产大出血,你们都要保孩子,好不容易我师父帮我捡回一条命,生完孩子还没三天,你们就把孩子抢走,还将我扔出门任由我自生自灭,全然不顾我产后身体虚弱会不会冻死在外头。”“你们自己说孩子是你们刘家的,不准我看望就罢了,还说刘家以后就跟我王春花再没有关系,让我以后再也不要登你们刘家的门,这话我都记着呢,周围的那些邻居肯定也都没忘,怎么,这才过去几个月,你们就反悔了?”没想到王春花竟然会这么长篇大论地反驳,而且一开口说话就这么不客气,刘勇全夫妻俩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都十分恼火。“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有点小吵小闹的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我们老两口都拉下脸来请你回去了,你还要有什么不满?给你个台阶下就赶紧下来得了,再这么装模作样拿乔可就不像话了,你一个晚辈,还能跟长辈斤斤计较,非要我们给你赔礼道歉不成?”刘勇全铁青着一张脸瞪着王春花,显然对这个小儿媳妇儿不识相的表现相当不满。王春花早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彻底斩断跟刘家的关系,自然不会因为刘勇全一个长辈的帽子扣下来就轻易畏惧退缩:“赔礼道歉就不用了,我也不需要你们给什么台阶,从我被你们赶出刘家的那天起,我王春花跟你们刘家就再没有任何瓜葛了,你们走吧,臭松沟刘家我是不会再回去了,以后在外面碰见了,也只当咱们是陌生人!”说着,王春花就要拎着东西回院子里去。她早就不是几个月前那个胆小怯懦遇事只知道逃避哭啼毫无反抗能力的王春花了,如今的她,有事业有倚仗,能自己独立养活自己,充足的底气让她不惧任何风雨流言,也根本不怕婆家娘家来闹腾。刘勇全完全没想到这个儿媳妇儿竟然这么油盐不进,毕竟以前王春花毫无主见,随随便便就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哪里像如今这样又臭又硬跟个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可王春花这么冷漠的态度,也着实是让刘勇全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了。刘老婆子本来就压着火气,这会儿见王春花没有就坡下驴乖乖跟着他们回去,顿时火蹭地一下就窜上了头顶,一开口就阴恻恻地威胁道:“你再敢走一步试试?你信不信我让你这一辈子都别想再见到你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