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天,明月听奶奶骂了句:“活摊你俩吃不上,不买了,等着吃晌午饭。”
姐妹俩都怪丧气的。
明月生怕杨金凤叫她去找许老头,觑过来两眼,又挪走了。这顿饭吃得像怀里揣了个炸弹,不晓得哪一刻炸。
杨金凤说她:“你这是夜来没睡吗?耷拉着个脸子。”
明月没敢吭声,杨金凤又说:“吃罢饭把钱给我。”
“去三爷家?”
“找他个瞎老头子能作什么数?”
五块钱叫杨金凤给撕了,她一边撕,一边说:“你那么大的人,真钱□□也摸不出来,白吃饭了。”
明月的心也被撕了一下,她:“我下回就知道了。”
杨金凤道:“还下回?再有下回别吃了!”
五块钱把一家子弄得都很不高兴。
庄子上有人家杀猪,那猪四百多斤,嗷嗷惨叫,叫得半截庄子都能听见。明月挤在人群里看人杀猪,八斗在那帮忙,但凡需要人多搭把手的场合,都能见到他。
猪真够可怜的,叫人不忍心看,可排骨又是那样香,那样解馋,明月觉得很矛盾,看着地上那摊血发呆。她突然想起“君子远庖厨”这句话,是说君子不该看杀生吗?还是君子别去做饭?明月没人可问,继续看杀猪。
“妮儿,赶紧叫你奶再来割块腿子肉,今儿个的猪大,人都搁这抢来。”八斗穿着腻腻的黑色皮革围裙。
明月讪讪笑:“买过了。”
八斗从围裙的大兜里掏出一把花炮:“拿去放着玩儿。”
明月不要,八斗硬塞给她:“我晓得你奶奶不是那样的人,拿着给棠棠玩儿。”
明月脸一热,对八斗叔充满了无限感激,她看看他,把花炮收下了。
“想不想你爸妈啊?”
“不想。”
八斗愣了愣,明月说:“你一定觉得我是装的,我真不想,以前还想,现在不想了。”
八斗似乎不大信,明月心道果然不能一时头昏脑热跟旁人轻易说真心话,怪没意思的。她道了谢,把花炮给棠棠带回去。
连荣姥太家都热闹起来,人一多,房子也年轻了。明月从她家门口路过,瞥了几眼,人都坐太阳地里,说笑的,喝茶的,磕瓜子的,大黄狗在人脚边眯着眼,荣姥太坐当中,也眯着眼。
她不用去幼儿园门口看人家的小孩儿了,她眼前,就有好几个小孩儿。小孩儿在她怀里撒娇,乱蹭,像只小狗,明月也想当一只那样的小狗。
夜里十二点一到,人们放起鞭炮,噼里啪啦,此起彼伏,连狗都不敢叫了。明月把墙上的日历又撕掉一张,丢到簸箕里。
旧日子走了,所有人的旧日子都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可新的一年,跟旧日子又有什么不一样呢?她在庄子里长到十几岁,见到的变化,也不过是打工人走,打工人回,到底日子应该变成什么样呢?明月满脑子想法,她跟谁也不说,她觉得自己变了,这样冷的天,她却突然有了微微的躁意,新的一年,还不是和旧年一样?
未来可真远,考大学是驴年马月才能等到的事啊,她一会儿觉得自己大有可为,可为什么却不清楚;一会儿又觉得也许只能去打工,完蛋了……书里那样多姿多彩的世界,摸不到,够不着,真叫人沮丧。
她的思想很活跃,身体却只能在庄子里。意识到这点,明月觉得有些痛苦了,她一整个寒假都在写日记,不停写,记录自己,她心底甚至隐隐期盼有人看到日记本,然后大为赞叹:原来这妮儿想的这么多,这么有见解,真是了不得!
但她清楚,她不会被人看到,看到也不会发出任何她想要的赞美。她渴望被人看到,又害怕被人看到,引来嘲弄。
她好像已经活了一千年,一万年,却一个字都不曾出口,她的声音全部回响在脑子里。
只有奶奶在乎她,奶奶却不会赞美她,她渴望得到一种温柔的、细致的爱,这都来自想象,来自文学作品,是空中楼阁,世界上有没有这种东西也不好说,她因为清楚这点而备感失望。
明月在新年第一天做了个梦,也许是白天写日记的缘故。梦里,有人摸她细软的头发,很轻柔地说话,她觉得害羞,却依旧抓住机会赶紧回应,这是个很美妙的梦,唯一可惜的是,醒来后明月才发现梦里的人连脸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