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它马匹也不同程度地受了惊,主人们花了不少工夫才让它们平静下来。最后那匹马被前头的动静吓得脚下乱踏时,不巧踩上一快铺满苔藓、格外湿滑的石砖,将自己背上的人带得摔倒在地。这一摔直接将审判官撂进了道路边的泥坑,陈旧的外袍与教团制服浸满泥浆,落魄狼狈的模样叫人唏嘘不已。他本就腿脚不便,拴在鞍具袋边的手杖又在自己伸臂探不到的地方,一时间连爬起来都显得如此艰难。同行的教警与教士慌了神,正欲将他扶起。审判官却抬起一只手,冷静地说:“不用管我。”他又指向那辆翻到的马车。“你们先……将箱子扶起来,想办法把车修好。”下属们于心不忍,但还是尊重了他的意志。他们围到马车边,一人负责控制好受惊的马匹,其余众人则忙碌着扶起翻倒的木箱,确认内容物是否受损。在荒废的古要塞外,在细密的雨幕中,场面混乱且凄凉。道路前方出现了一个神秘的行人,幽灵般模糊的瘦削身影逐渐清晰。来人在猎装外裹着棕黑色的披风,下摆磨损得厉害,还有不少被剐蹭或划破的痕迹,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除了腰间保养还算得当的马刀,一切都是旧的,和教团遗产的守护者们一般满身风霜。最后的异端审判官抬起头,愕然发现对方拥有自己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和气息,只是胸前再也没有那枚摇晃的蛇形纹章。神秘的独行者单膝跪地,任由衣裳的下摆浸进那滩浑浊粘稠的泥水,丝毫不在意自己沾了半身的脏污。然后,他伸出双手,如近二十年前洛格玛古圣殿中的一幕,一言不发地扶起审判官伤痕累累的身躯。尾声监督学院派来的工人将藏书小心翼翼运出银湾塔时,考古学者萨德兰与他的学生们听见不远处传来戏谑的歌声。“人们曾叫你玛伦利加,现在又唤你维斯拉;若让你自己选择,是否更愿被称作玛伦利加?库尔曼人来了又走,基洛维人走了又来;除了坟堆、柴火和砖瓦,偌大的城市啥都没剩下。”看着银湾塔破碎的穹顶下断裂的神像,斯维因小声念叨:“才不是‘啥都没剩下’。”他们发现了藏在银湾塔侧塔里的神秘死者,以及那人遗言般的撰述。根据死者留下的手稿,萨德兰等人又在图书馆的几个隐蔽夹层里找到了部分幸免于难的书籍与文物。有了这些文献,玛伦利加陷落前后的真实历史将突破重重雾障,回归人们的视野。而打开地下书库时,众人惊讶地发现,那里竟安放着一副孤零零的棺椁。对照新发现的文字资料与棺椁上的铭文,棺椁主人的身份很快被确定下来。至于侧塔里的神秘死者,银湾塔最后的“守墓人”,他没有留下自己的姓名和履历,后人只能根据手稿中的片言只语作出推测:他与最后一任馆长之间存在师承关系。蕾莎深吸一口夹带着灰尘与海水味的空气,蓦然发现这初次造访的遗迹竟带来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仿佛她在几个世纪前也曾生活于此。只是那时的玛伦利加尚未被战火污染,阳光透过银湾塔的玻璃穹顶,平静地照耀着满满当当的书架与穿梭其间的求学者。清澈的珍珠河水声如琴,酒馆里忙里偷闲的市民们喝得正酣,街道上飘荡着蜂蜜的甜香。恍惚间,一切又化作层层叠叠的藤蔓与青苔,草木丛中倾倒的断墙,断墙边破碎的梁椽。夜色降临,国立历史学院的考古队准备返回停靠在码头的船只。在萨德兰的带领下,他们换了条道,穿过曾经奢华美丽的“贵族区”,再从海港区的北缘走向银湾。途中,众人路过了原属于托雷索家族的“飞狮公馆”。石砌的结构毕竟比木造结实,也基本留下了原来的形制,只是空荡荡的房屋已经成为海鸟和鼠虫的乐园。倒塌的院墙后,草木长得正茂盛,几乎要把庭院的回廊吞没。要不是门上那只张开双翼的石狮,他们恐怕无法辨别这套宅院属于哪个望族。萨德兰草草打量了两眼。发掘银湾塔的喜悦之下,别的东西对他来说都不那么重要了。所以,年长的考古学者只简单感叹了一句:“再显赫的世系也有淡出历史舞台的一天,更别提哪个人了。”斯维因默默地点头。因为总是被沿途颓败却有着独特美感的景致拖慢了脚步,他走在考古队最后。偶然回过身去,斯维因突然发现,街角还有另一个人正沉默地凝视着化作废墟的飞狮公馆。那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人,长着基洛维王国境内少见的黑发,灰蓝色的眼睛里带了点绿,打扮像个四处游历的探险家。